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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心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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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心焦

深夜, 曲田縣內。

窗戶被輕輕叩了幾響,傳來聞府管事的聲音:“官爺,藥已經放在門外了。”

屋內, 聞端披著一件鴉青色的外袍,正坐在燭火下的桌案邊,聽見管事的話,於是擡起頭,淡淡道:“知道了。”

剛說完這幾個字,他便用手抵住唇,低低咳起來。

管事語氣中不掩擔憂:“官爺,您今日感覺如何?還是燒得厲害嗎?”

聞端說:“無事。”

管事又在外頭叮囑了幾句, 聽聞端嗓音如常地一一應了,才松了口氣, 繼而離開。

管事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後, 這個屋子裏就半點其餘的聲音都聽不見了。

聞端放下手裏的信,燭火映照下, 他一貫俊美的面容顯得蒼白如紙, 因為高熱導致薄唇色澤通紅,墨眸卻幽幽深沈,目光落在案上的紙張上。

——那是謝桐送來的最後一封信。

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, 聞端已經身體不適, 甚至幾次陷入短暫的昏迷中, 等到再次清醒過來, 曲田縣外已經被安昌王帶兵圍住。

他沒能及時回信,現下敵軍重重, 也不好再將信送出城。

在桌前沈默地坐了片刻,聞端方才起身, 緩慢踱步到了屋子門口,伸手把門打開。

門外果然用木托盤裝著一碗深褐色的湯藥。

聞端沒急著去拿,而是站在門口,掀起眼皮,往不遠處看了一眼。

他這段時日住的地方,乃是一間客棧。

安昌王來到曲田縣後,就派兵把這個不起眼的客棧團團圍了起來,卻不敢貿然命人殺了聞端,僅是讓人遠遠地看著他的房間。

比如現在,聞端就敏銳地瞥見幾個身影閃進了客棧二樓的盡頭拐角,似乎很畏懼與他對視上。

聞端站了一會兒,才俯身將托盤拿起,端著藥進了屋。

聽見關門的動靜,那幾個躲在角落裏的人才心有餘悸地探出頭來,還壓低了聲音道:“他沒做什麽多餘的動作吧?”

“不知道,沒看見……”

“我們成日停留在此處,會不會沾染上疫氣?幾日前聽說他快死了,怎麽今日還能好好的來開門……”

“放心吧。”為首的一個道:“王爺說了,染上重疫者,不出半月,必死無疑。”

另外兩人還想說什麽,突然聽見一聲極輕的動靜,像是門被關上的聲音。

但等他們張望時,卻見走廊上靜靜悄悄,哪有人關門?

而聞端的屋子裏,已經現出一個渾身灰袍的男人,垂著頭站在一角,嗓音低低道:“官爺,反賊命人在護城河後挖壕溝設障,附近的兵力皆有調動,正往曲田縣集中。”

聞端在書案前將藥喝下,淡聲問:“聖上快到了?”

“是,”灰袍人道:“聖上的車駕已經駐紮在離此地三十餘裏的地方,在下看見咱們的人發的信號了。”

聞端的視線覆又落在那封謝桐的信上。

墨痕早已幹透,字跡卻依舊清晰。

謝桐的字是他一手教出來的,聞端熟悉每一個字的走形,甚至閉上眼,就能想象出那人垂睫執筆的模樣來。

信上字跡灑脫,最後一列的字尾都往外飄,顯得很有幾分迫切似的。

聞端想,謝桐寫這一封信時,心情應是很好的。

而自己這麽多日都沒有回信與他,那年輕的天子,是否會因此苦惱生氣?

短暫的沈寂後,聞端開了口:“聖上如何?”

灰袍人默然半晌,像是仔細斟酌了一下言語,才說:“……舟車勞頓,夜難安眠,醒時多半在鉆研地形與兵力圖。”

說完後,因為許久沒聽到聞端出聲,灰袍人猶豫了會,還是擡眼去看。

他望見聞端一手支額,墨眸定定看著窗外,竟似是在出神。

灰袍人不敢貿然出言打攪他,於是靜候了片刻,才聽見聞端道:“聖上可有問過……?”

話雖然並未說完,但灰袍人明顯了然,低聲答:“聖上每日都問官爺您的情況,但——”

他頓了頓,才繼續說:“先前沒有官爺您的許可,我們未將您的情況傳達給聖上。”

聞端長長的眼睫覆下,掩去眸中神色。

“以後碰見這種情況,不必再來問我。”他緩慢道:“聖上既然惦念,如實告知便好。”

灰袍人低頭應是。

聽見桌案前傳來沈沈的咳嗽聲,灰袍人又問:“官爺,如今京城增援的兵力已至,您的藥……還要減分量嗎?”

他想了想,還道:“安昌王不過區區一反賊爾,官爺此時勝券已握,何必再作踐自己的身體。”

灰袍人小心地說了最後一句話:“……就是讓聖上看見,也不免心疼。”

聞端輕瞥了他一眼:“本官知道了。”

“照你說的做吧。”

*

一日後,從京城而來的軍隊與西南駐軍相匯,共三萬餘人,簡單休整後,與安昌王的叛軍隔河相望,嚴陣以待。

謝桐騎著馬從營地出來,一路行至隊伍最前端,在一片寂靜中望向對岸。

安昌王就在幾十米外。

謝桐看著這個曾經最為熟悉的皇兄,竟在對方臉上瞧不出半點當年的影子。

眼皮沈沈垂著,露出的目色陰暗凝滯,不過才四十餘歲,臉上已經爬滿皺紋,束在冠中的頭發也黑白參半,全然不覆謝桐記憶中意氣風發、穩重可靠的大皇兄模樣。

許是為了顏面,安昌王今日特地著了一整套的親王服制,玉冠蟒袍,衣袍雖華麗,卻更襯得他年老瘦削,暮氣深重。

“皇兄。”謝桐開口喚。

河對岸,安昌王的臉皮抖了抖,陰陽怪氣地笑起來:“如今您已是聖上,臣怎還擔得起‘皇兄’這個稱呼?”

謝桐淡定自若,控著馬兒踏前幾步,語氣冷靜:“長幼有別,即便父皇傳位於我,皇兄也依舊是兄長。”

他這一句沒有在安昌王面前用“朕”的自稱,對方顯然註意到了。

沒等安昌王有所反應,謝桐就緊接著道:“如今與皇兄兩地闊別已近十年,不知為何,皇兄竟要在曲田偽造聖旨,行此反賊之事?”

安昌王點點頭,笑了一聲:“好一個反賊。”

“那聖旨既有聖上的朱批,又有玉璽印,怎會是偽造的假聖旨?”

他瞇起眼,直盯著對面的人:“若非聖上在曲田倒行逆施,做些天怒人怨之事,令得百姓叫苦不疊,本王也不會替天下人站出來,與聖上理論理論。”

謝桐輕挑了一下眉:“既然是假聖旨,那為何不取出來,與朕批過的真聖旨比較比較?”

“……”安昌王說:“本王到曲田的第一日,已將那假聖旨燒毀,廢止了上面荒唐的命令!”

“哦?”謝桐忍不住道:“那朕怎聽聞端聞太傅說,他已將假聖旨從曲田官府中取出保管,只等送回京城,便可一知真假呢?”

“還有,”謝桐又說:“曲田縣中那滅絕人性的種種條例,明明是朕的太傅廢止的,怎麽到了你嘴裏,都成了皇兄你的功勞?”

年輕的天子將韁繩一甩,居高臨下地俯視對岸的人馬,冷冰冰地吐出最後一句:

“還是說,安昌王你把城中的百姓都當成聾子瞎子,以為帶兵圍在外頭,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眾口,令所有人都信你這番胡言亂語?”

安昌王臉色驟變。

話不投機半句多,謝桐懶得再與他論些不陰不陽的廢話,安昌王也急躁難耐,兩邊很快就發起了沖突。

本以為只是初步接觸的第一場小戰,安昌王還留了大半兵力在後方。

畢竟兩人有著血緣牽連,按常理來講,謝桐肯定不能一次趕盡殺絕,必會留有雙方停戰的間隙,來懷柔勸解,以顯示天子的仁厚之心。

安昌王計劃得很縝密,等到黃昏日落時,這一戰應會停歇,趁這個時候,他就……

他想了許多,唯獨沒想到謝桐完全不按尋常套路來,第一次進攻便已是傾盡全力。

重重大軍踏過護城河,碾碎安昌王的部隊布下的拙劣陷阱,直逼得叛軍步步退讓,快到了曲田縣主城門外,安昌王才猛地反應過來。

他以為謝桐是來勸降的,這一點就想錯了!

謝桐的軍隊這毫不拖泥帶水的打法,分明是沖著速戰速決,要救困在曲田城中的人去的!

安昌王反應得太慢,等終於召集所有兵力支援時,已經被逼退了十幾裏地。

這一戰一直打到黃昏,在安昌王的軍隊紛紛趕到時,謝桐忽然又下令撤了軍,徒留對面茫然無措的一群人。

等到入夜,安昌王一清點,發現自己的兵力已經被折損了大半,不禁恨得咬牙切齒。

“急躁太過,不懂懷柔,還不會保留實力!”他在營帳中團團轉,邊想邊罵道:“無知小兒,眼中哪還有半點尊敬兄長的樣子!”

安昌王身邊的是他的謀士,四十餘歲,長著一小撮山羊胡。這些年來,正是他陪在安昌王身旁,一步步替對方謀劃東山再起之路。

而此時,謀士慢慢摸著自己的胡子,狹小的眼睛裏透出精於算計的光,出言道:

“王爺不必著急。那小兒的軍隊今日耗神耗力,明日便會士氣大降,況且,他手底下也折損不少。如此急功近利,反倒讓人摸清了他的軟肋。”

安昌王遲疑了一下:“你是說……”

謀士點點頭,緩聲道:“城內,不是還有個人嗎?”

安昌王想了想,臉色不太好看:

“你是指聞端?這……不太好辦啊。本王這些時日派去暗殺他的人,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,那間客棧明面上有本王安插的人手,但實際——”

安昌王欲言又止,最後只重重嘆了口氣,說:

“能將這姓聞的困在城中,本王已是竭盡全力。不過還好,先前本王邀他來府上一敘時,命人給他傳了疫氣,想必過不了多久,就會命喪黃泉了吧。”

謀士搖搖頭,道:“屬下的意思,並不是讓王爺您費力氣去殺那將死之人。”

安昌王皺眉:“何解?”

“聞端人在城中,既然出不去,那是生是死,性命是否掌控在王爺您手中,豈不是由得我們說?”

安昌王一楞,隨即恍然大悟:“你是讓本王給那小兒傳假消息,引得他心神大亂,或許會有可趁之機!”

謀士摸著山羊胡,笑道:“王爺英明。”

*

明月高懸,謝桐坐在篝火邊,用樹枝撥弄著燃燒的火堆。

火光躍動著,照見他白皙沈靜的側顏。長長的睫羽垂下,似仍有重重心事。

曲遷端著盛了熱粥的碗,在謝桐旁邊坐下,見他如此情態,於是主動開口道:“聖上,該用膳了。”

在外行軍,飲食艱苦,但即便如此,曲遷也盡力在每一次的膳食中添加幾味溫和的藥材,用來保證用膳者的精力,否則以謝桐每天吃的分量,絕對無法撐到現在。

謝桐擡起睫,接過他手裏的碗,淡淡道了一聲謝。

曲遷看著面前的人喝了半碗粥,忽然又問:“聖上是在回憶白日裏的那場仗麽?”

謝桐喝了一小半粥,有些喝不下了,於是放在手邊,聞言隨意道:“怎麽了?”

“當時明明形勢有利於我們,為何聖上要下令撤軍呢?”曲遷說:“草民不懂軍事,見聖上眉間隱有憂愁,鬥膽猜測是因為這件事。”

謝桐緩緩搖頭,嗓音雲淡風輕:

“朕的軍隊跋涉千裏才到此地,與安昌王休養多日不同,人的精力是有限的。白日裏雖然看上去優勢在我們這方,但若是再戰一刻鐘,疲勢便會逐漸凸顯。安昌王再堅持個一會兒,就會獲得轉敗為勝的機會。”

“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。”

謝桐用樹枝架起火堆,語氣裏略有幾分譏嘲:“朕要讓他在出其不意的攻勢下節節敗退,又因朕的突然撤軍惶恐無措。說不定會狗急跳墻,想出些歪招來,更易對付。”

曲遷望見謝桐黑眸中冷淡而銳利的光芒,不由自主被吸引,心神紛亂下,一時間竟忘了言語。

所幸謝桐並沒有註意到他的失神,目光只是落在面前的火堆上。

兩人間沈寂了片刻,曲遷才反應過來,下意識道:“那聖上不是因為戰事,又是因為什麽而煩心?”

謝桐不答,反而問了他一個問題:“你的家人都在城內,現下我們就在城外,卻無法進去相見,你心情如何?”

曲遷沈默半晌,低聲說:“心焦如焚。”

謝桐垂下眼,語氣極輕:“朕只會比你更加煎熬。”

曲遷聽了,擱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覺蜷縮了一下,忍不住問:“是……因為太傅大人嗎?”

謝桐沒有說話,但曲遷已經明白了。

“太傅大人吉人天相,必會平安的。”曲遷遲疑了許久,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:“草民曾聽朝中傳言聖上與聞太傅不合,雖已知是謠傳,但也沒想到……”

“……聖上已將聞太傅視為親密的家人。”他說。

謝桐撥弄火堆的動作猛地一頓。

——家人?

他怎麽可能將聞端視為自己的家人?若論起血緣親疏,隔著護城河的那個反賊,才是謝桐真正的兄長。

謝桐心跳得有幾分快,狀似不在意般道:“你怎會這樣想?太傅與朕,不過是相熟的君臣而已。朕會擔憂他,自然也是有道理的。”

曲遷擰起眉心,他性格率真,向來有話直說,於是又出聲:

“草民聽聖上方才將太傅與草民的家人相提並論,故而才如此問。只是,聖上郁郁寡歡已有數日,若非真正關心,怎會如此影響心緒?”

謝桐怔了怔。

但……聞端不是他的家人啊。

假若真如曲遷所說的這般關心,他又並不將聞端當成家人,那究竟是當成什麽呢?

謝桐張了張口,還沒能說話,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不遠處有兩個人影朝他奔過來。

一個瞧著眼熟,似是聞府中人;另一個,則是他派去河邊巡視,隨時傳達新消息的士兵。

“聖上!”

兩人幾乎是一前一後到了謝桐跟前。

謝桐站起身,蹙眉問:“發生什麽了?”

聞府的人開口:“聖上,我們探聽到了城中有關太傅大人的消息……”

而另一個士兵則慌張地出聲說:“聖上!對岸用羽箭射來信件,信中說聞太傅疫病加重,已於半個時辰前……去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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